Gustav Klimt 
克里姆特



Beijing Youth Daily
2020

給每個時代以相應的藝術,給藝術以自由

暮春,東京的熱鬧早就開始了。幾場春雨、幾度春風,平成最後的櫻花大多已落下。“飄零的櫻花,殘留在樹枝上的櫻花,也終歸是飄零的櫻花。”雖然看櫻花的熱鬧慢慢褪去,看藝術的熱鬧已然升溫。時逢日本與奧地利建交150周年、藝術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逝世100周年,日本東京都美術館舉辦了大型回顧展“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維也納與日本 1900”。   

本展覽共分為八個敘事章節,分別為克里姆特和他的家庭、克里姆特的求學時代和他早期所做的劇場裝飾、克里姆特的女人和孩子們、1900年左右的維也納和日本、維也納分離派、風景畫、肖像畫和生命的圓環。既展出了克里姆特早期的自然主義風格作品,還展示了維也納分離派成立後,克里姆特在“黃金樣式”時代創作的代表作品,並覆制還原了1902年克里姆特繪制的高約兩米、長約34米、三面環繞的大型壁畫《貝多芬飾帶》,油畫作品共計25幅,是迄今為止,日本歷史上展出最多的一次。   

對克里姆特與日本藝術的關系的探討也為此次展覽增色不少。展覽展示克里姆特曾認真研讀過的《日本美術史》《東洋美術史綱》等,以及克里姆特的油畫作品《房間里的日本少女》和受浮世繪美人畫影響創作的《姐妹》等。不僅可以直觀地了解克里姆特與日本藝術之間的聯結,也為進一步啟發我們思考克里姆特與中國傳統藝術的關系。     

誰是克里姆特?——金匠之子、“維也納裝飾藝術之星”    說到克里姆特,他的作品《吻》應該不會讓大家感到陌生。畫中央,被金色華服包裹的男女緊緊相擁,男人的臉龐處於被遮蔽的狀態,女人雙膝跪地,在男人的懷里傾斜著頭,閉著雙眼,神情放松而享受,似乎沈浸在愛欲和喜悅之中。畫的背景是金粉塗層,華服上貼著黃金箔片,幾何圖案的條塊裝飾像是從馬賽克鑲嵌中汲取了靈感。奢華的黃金色調、豐富的幾何圖案裝飾和花卉紋樣、親密的男女等題材都使克里姆特的繪畫特征鮮明,讓人過目不忘。而這位19世紀末20世紀初維也納分離派的引領者、象征主義藝術大師在藝術史上有著覆雜的評價,他的作品因標新立異受到熱烈追捧,被埃貢・席勒視為英雄,更受到過猛烈抨擊,被指責為色情、艷俗、奢靡。他曾說:“我確信我不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我並不擅長言談或者寫作……任何想了解我的人,應該去看看我的畫,然後嘗試通過它們來了解我是誰,我想要什麽……”    在看畫之前,讓我們先看看克里姆特的童年和他的家庭。1862年7月14日,克里姆特出生在離維也納不遠的布姆加通。1918年,56歲的克里姆特因腦中風入院,後因感染西班牙流感卒於同年2月6日。克里姆特的父親是一位波西米亞裔金飾雕刻師,母親一直夢想成為音樂家。他們共育有七個子女,克里姆特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八歲時,克里姆特隨家人移居維也納,14歲時開始進入維也納工藝美術學院學習工藝美術。學生時期的克里姆特十分勤奮,經常在維也納的藝術博物館里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研究精美的古董花瓶和其他珍寶並臨摹名作。   

1869年,出生於德國的歷史主義畫家漢斯・馬卡特應皇帝弗朗茲・約瑟夫一世的邀請來到維也納,成了當時維也納藝術界的寵兒,他把上流階層的女性以及當紅女星的肖像畫描繪得充滿熱情而奢華。1879年,漢斯・馬卡特成功地完成了皇帝夫婦銀婚典禮慶祝遊行總導演這一光榮的任務,使他的名聲堅不可摧。他所做的一切都使年輕的克里姆特深受影響,發現自己可以借由古典題材來探索他對人類形式的興趣,比如希臘諸神和神話人物的考驗和磨難。這為克里姆特早期的歷史題材繪畫創作提供了重要支撐。在校時,克里姆特和他的兄弟恩斯特、好友弗朗茲・馬奇組成了一個創作團體,接獲一些劇院和其他公共建築的裝飾畫、壁畫等的委托項目。1888 年,維也納市議會委托克里姆特和馬奇用繪畫記錄下即將拆除的城堡劇院內部的情形。克里姆特以油畫《城堡劇院的觀眾席》生動地描繪了觀眾席上100多位貴族和富裕階層市民欣賞演出的情形,獲得了皇帝的高度評價,並被授予了皇帝獎。    這一時期的克里姆特接到的裝飾工作和肖像畫的訂單可以說源源不斷,這些訂單使克里姆特收獲了聲名、逐步實現了財富上的自由,但也愈發讓他感到束縛。克里姆特會滿足於過接訂單、無條件完成“甲方”要求的生活嗎?

克里姆特與分離派——給每個時代以相應的藝術,給藝術以自由    19世紀末的維也納彌漫著波西米亞風情,充滿了頹廢和藝術實驗。年輕的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如建築師奧托・瓦格納、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和阿諾德・勳伯格以及精神分析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等積極地活躍在維也納的文化空間,克里姆特也不可避免地被前衛的思想所感染,一顆特立獨行的心越發萌動。   

1897年,以克里姆特、克羅曼・莫澤等年輕藝術家為首的約20名藝術家成了維也納分離派。他們當中有畫家、建築師還有設計師。克里姆特被選為該團體的首任會長,1905年離開。但即使在克里姆特離開分離派後,他在維也納藝術界的影響力也絲毫未受影響。分離派成立的主要目的是反抗內向保守的維也納藝術家協會,舉辦獨立於美術市場的展覽會以及加深和其他國家藝術家的交流。分離派並未遵循某種特定的風格,但有著一致的目標:自由展出他們的作品,不必受制於傳統的藝術權威。建築師約瑟夫・馬里亞・奧爾布里希設計了專門用於舉辦分離派展覽的展館。分離派的口號“給每個時代以相應的藝術,給藝術以自由”被鐫刻在展館大門的上方,至今奪目。1898-1905年間,維也納分離派組織了23場展覽,除了展出維也納分離派成員的作品,還邀請了多名來自不同國家的現代主義藝術家、設計師參與其中,如保羅・塞尚、文森特・梵高、克勞德・莫奈、奧古斯丁・羅丹等。這些展覽令維也納耳目一新。   

維也納分離派被認為是新藝術運動的分支。新藝術運動和裝飾風格緊密相關,最初發源於法國,對歐洲和美國都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也幾乎影響到從繪畫、建築、平面設計等每一種藝術門類。平面印刷是分離派用於通知和宣傳的重要方式,從1898年1月起,他們開始發行自主創辦的雜志《聖春》。封面設計、報道、插圖、海報各類印刷品都是他們施展才華的媒介。他們制作的海報在文字設計、畫面布局、插畫等方面都樹立起了新的視覺樣貌。展覽中展出的克里姆特為第一屆分離派展覽所作的海報描繪了在雅典娜女神的庇護下,英雄提修斯打退怪物米諾托的希臘神話場景。代表智慧和藝術的女神帕拉斯·雅典娜被分離派奉為他們自由地進行藝術活動的守護神,克里姆特也曾繪制多幅以雅典娜為主題的作品。有趣的是,克里姆特提交的第一稿方案因被認為對提修斯下半身的描繪有傷風化,後來就加上了樹幹進行遮擋。    展覽中,克里姆特1899年的作品《真相》是宣揚其新的藝術立場的力作。一個裸女舉起真相的鏡子,一條象征虛偽的蛇死在她的腳下。畫作上方一段鍍金的文字直白而鋒利:“如果你的行為和藝術不能取悅所有人,那就只取悅一小部分人吧。取悅大多數人是媚俗。”這是德國劇作家席勒的名言。藝術評論家凱斯・龐德曾寫道:“克里姆特1899年的作品《真相》以宣戰般的筆觸表達了他的藝術新立場。克里姆特基金會的特累特稱此畫為‘藝術家協會與分離派的對決’。”          藝術史學家伊恩・紮切曾這樣描述克里姆特帶來的爭議:“他(克里姆特)受委托為維也納大學所創作的兩幅頗具爭議的作品《哲學》和《醫學》(約1900年)初次展出時,引發了一場抗議風暴,因為兩幅作品被認為是在公然宣揚色情淫穢。1902年,他的《貝多芬飾帶》展出,激起的輿情反應也同樣激烈。克里姆特本已做出最壞的打算:此作只是暫時用以挑戰維也納的陳腐審美觀念,至多展後被銷毀而已。不過雖然有些評論家譴責此作是‘借用了繪畫藝術形式的色情’,但另有些聲音則呼籲保護此畫。”1894年,克里姆特和馬奇接到委派,為維也納大學禮堂繪制一系列的天頂壁畫,其中《哲學》《醫學》和《法學》由克里姆特來完成。克里姆特前後花費了10年的心血,但結果卻是如潮的批評之聲。被哲學家、醫學家和法學家預想的神聖、偉大和公平正義在克里姆特的筆下是極具官能煽動性的裸體、交配的男女、死神、受難的老人……據說當時有二十余位帝國國會議員和八十多名大學教授對這三幅壁畫提出了聯名抗議。1905年,克里姆特決定辭去壁畫的創作任務,退回了維也納大學支付的定金,買回了自己的畫作,在報紙上公然宣稱“拒絕國家資助、拒絕審查,我就是我一個人!”從此他也再未接受過官方的任何委托。後來幾經周折,這三件命途多舛的壁畫最終消失在了1945年納粹的戰火中,如今我們只能見到草稿和黑白照片。    但令人驚喜的是,克里姆特的壁畫《貝多芬飾帶》得以在展覽現場“重現”。在等大覆制的三面環繞的展廳,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深沈流動,仿佛將我們帶回到了1902年的維也納。在1902年展出的壁畫作品《貝多芬飾帶》既是為維也納分離派以紀念天才音樂家貝多芬而舉辦的展覽而做,也是維也納分離派展館的一部分。這場展覽,藝術家們以不同形式致敬音樂家貝多芬和他的音樂,而這件繪畫作品對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詮釋令人嘆服。當羅丹參觀這件作品時,稱讚道:“如此悲愴又如此神聖。”壁畫中呈現人類對疾病、瘋癲、邪惡的對抗,最終在藝術和詩歌中獲得極樂。壁畫最後一部分吟唱的天使和熱切擁抱的愛人,是對交響曲最後一章《歡樂頌》的呼應。這件長達34米的大型作品完美地融合了克里姆特繪畫中駕輕就熟的象征性和裝飾性。克里姆特運用瀝粉、貼金箔、鑲嵌螺鋇、貼羽毛等特殊的技巧體現出其獨特的裝飾趣味,而輝煌絢麗的色彩與或嫵媚妖嬈、或扭曲頹廢或驚恐失態的人體,交織建構著濃郁的感傷和遙遠的神秘。

克里姆特和女性——永恒的話題           
克里姆特於1901年創作的《朱迪斯 Ⅰ》和1905年創作的《女人的三個階段》是此次展覽不得不提的兩件重量級作品,現場的觀眾紛紛在這兩件作品前駐足、凝神,久久不願離去。   

克里姆特共創作過兩件以朱迪斯命名的作品,分別為《朱迪斯 Ⅰ》和《朱迪斯 Ⅱ》,本次展覽展出的是《朱迪斯 Ⅰ》。在《舊約聖經》中,朱迪斯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寡婦,為了幫助猶太人擊敗敵軍拯救國家,她成功地色誘了亞述將軍霍洛芬尼斯,趁其熟睡時和女仆一起割下了他的頭顱,並以此成為了英雄。自古典時代開始,不乏畫家們對這位勇敢智慧的女英雄的描繪和頌揚。但克里姆特筆下的朱迪斯有些不一樣。在《朱迪斯 Ⅰ》中,朱迪斯身披金色的長袍,袒露著前胸,眼睛微閉,嘴巴微張,眼神迷離,充滿誘惑,似乎沈浸在歡愉之中,而畫面的左下方,她的右手正扶在一個男性的頭顱上,這正是她割下的霍洛芬尼斯的頭顱。如果不仔細觀察,視線很容易被大面積黃金所裝飾的畫面主體所吸引,但是當定睛觀察只露出一半的頭顱時很難不倒吸一口涼氣,而這個美艷驕傲的女人也瞬間變成了致命的蛇蠍美人。這就是克里姆特創造的不一樣的朱迪斯。而在另一件作品《女人的三個階段》中,克里姆特描繪了純潔脆弱的女嬰、美麗動人的少婦、垂垂老矣的老嫗,她們呈現了女人一生的三個階段,是無法改寫的命運的伏筆,是周而覆始生命的圓環。克里姆特一生未娶,卻從沒有缺少過情婦,而且大多是克里姆特繪畫的模特,她們還為克里姆特誕下14個孩子。    克里姆特曾直言他對女性的興趣。但他對女性到底是怎樣的情感呢?沈迷?恐懼?嫌惡?崇拜?有人認為克里姆特宣揚的是性的解放和通過激情和生育實現的靈魂救贖,也有學者認為克里姆特或許有厭女情節。也許克里姆特對女性的情感本身就是覆雜的,他可以窮盡藝術家的才華將女性的神態描繪地美艷動人,卻也可以用誇張的形態去扭曲女性的軀體和面容。更或者說,男人和女人只是克里姆特思考生命的途徑。此次展覽的參與者之一,美景宮畫廊策展人馬庫斯·菲林格說:“克里姆特思考人類生存的基本面向,洞察難以理解的存在本身。大多數情況下,他的個人經歷成為這一切的可追溯的根源,也是其將之轉譯為普遍的、準確的表述的素材。通過象征性的語言,克里姆特將他個人的生存和整個宇宙、生命的更大圖景緊密相連。”

結語   
1902年,克里姆特的父親和兄弟在相繼去世,他剛滿三個月的兒子不幸夭折。加之他的母親和妹妹都患有精神疾病,克里姆特的心理經受了巨大的創傷,他的敏感、憂郁和悲傷開始在他的畫作中不斷蔓延。他對生、死、欲望、罪惡和救贖等終極命題的思考和表現值得我們反覆揣摩。     

年僅56歲的克里姆特在他有限的生命里,為我們創造的是無限的想象。他的作品透露著一種敏感和脆弱,一種修飾和探索。他想言說的或許在表象之外,因為這是象征主義的傳統;他想裝飾的或許是裝飾本身,因為這是新藝術運動的潮流,是他從小耳濡目染又刻苦學習的樣式。他不過是畫了他想畫的,並用他想用的方式,發出了身處那個時代的他想發出的聲音。